飞捷小站
主页  〉生命的最后

生命的最后

昨日,我们正式签署了放弃治疗书,这标志着阿公活不过一周了。
万象伊始、火树银花,在这个诞生的节日,我们选择面对死亡;其间近三个月的煎熬困苦,终于要画上句号。
而狂风渐熄,血味依然——
毕竟这是个吃人的社会。
 
阿公十一月初,说走不了路,那时气候阴冷、细雨不断,原以风湿又犯,便将他送往医院。
母亲说一切都好,他这是老毛病了,不用担心。
我知道他身体不好,长年透析让他爬个楼梯都慢如老龟,笑也笑不出声,平日看完抗日神剧,就往床上一躺,跟猪似的能睡半天。
所以我也理所当然地“放心”了——大大小小的住院都尝试过了,这次也一如往昔,治疗几日便出来,继续生龙活虎,继续忘记关火,继续把家里的锅烧穿,继续被阿婆骂个狗血喷头。
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几天,我一头扎进狗屁不通的代码里、扎进哑巴吃黄连的迎新节目里,没再理会。
可事有异样,十几天后的那个周一,母亲突然来了个电话,叫我去问候一下阿公,他已经住了半个月了。
Java让人心烦气躁,我不耐烦地挂了电话,想着为什么总来打扰我,又碍于义务,不得不打。
他精神挺好,能说些话,我跟他讲几句“好好治疗就能出院云云”,连学校之事都未分享,便草草挂断了电话。其间不超四分钟。
第二天上午,外婆发来微信,说阿公已经住院半个月了,你有没有打电话给他。
我无奈地回道,我昨天打了,叫他好好治疗,让他赶紧好起来,我们重新回华侨城包饺子——甚至还面目可憎地补了一句:我要是有时间,我再给他打。
其实就没想过要打,只是人情世故作祟,总要这么说的。
 
CSDN是个好东西,代码很快抄完了,晚上十点钟后是来之不易的空闲时间,我想着跟父母聊聊天,便拨通了视频通话。
母亲一来就是严肃的斥责,她说,你有没有给阿公打电话?
我想,怎么又提这事儿,便也臭脸道,打了啊,我昨天打给他了。
母亲沉默半晌。
她突然哽咽,眼眶红了,我先是一愣,心里传来不好的预感。
我迟钝到现在才敏锐地发现——阿公一定是出什么事了。
我慌了,冲出宿舍,在楼道握着电话,说,阿公怎么了?
母亲把摄像头往下旋转,不让我看清她的脸,含糊地说,就是老人……老人的那种病呗。
“哐当”一声,预感成真,我当时以为他已不在人世,哭得泪流满面,后母亲才说,他现在还好。
我问,医生说还有多久?
母亲说,医生不会说这种话的。
我说,我想回去。
我妈说,不要回来,你考完试再说。
我说,十二月底考完,能到那个时候吗?
我妈说,可以的,没问题的,你这段有时间就给他打打电话。
我点了点头。
 
第三天上午,数据结构,赵老师正讲那堆天书,看着看着,我竟忍不住流下泪来,一想到朝夕相伴的亲人离世,心里就止不住地难受。
下课后给阿婆打了个电话,她还好,家里人在陪着她。
阿婆是个有趣开朗的人,她很热情,对待谁都笑嘻嘻的;我很担心,如果外公去世后,她会怎么生活。
接下来几天,我一有时间,就跟阿公打电话。家里人安排了护工照顾他,他现在的意识还挺清醒。
我跟他分享那只猫怎么在我们宿舍门口拉屎,我怎么拿着晾衣杆打猫;情景剧怎样难导,运动会取消的无奈;天气开始转了,你有没有多穿衣服,等你回到家,就给你煮鸡吃,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包饺子……
他说“好”。
 
我听他精神不错,便痴心妄想,觉得是不是奇迹能发生,毕竟他已挺过这么多年。
而他只是时而好时而坏罢了。
 
十一月底,学校遣返,我回到家,写着写着小说,母亲走到我身边。
她调了调时钟卡顿的指针,猝不及防地说,你有没有给阿公打电话。
我说,有。
接下来,我从母亲口中听到了阿公肠道里有肿瘤的消息,虽从表姐那听了只言片语,但远没有这次震撼。
这是癌症,他活不久的了。
初步住院时,他做了心脏支架手术,手术很成功,可后续便血不止,再查,原来是肠子里有个肿瘤。
维持心脏支架要用溶血的试剂,阻碍癌细胞分裂要用凝血的试剂。可用了溶血,肿瘤便会抗议,他就会不停拉血;用了凝血,便血是止住了,但心脏支架等于白做,不出三个月就会报废,心脏血管会再次堵塞。
我们选择凝血,这样他至少还能多活两三个月。
 
我想着还能为他做些什么,除了视频时偶尔谈个琴,就记起了他很喜欢我画的画——我觉得画得不好,但他就是很喜欢。
于是每天我都给他画一幅画,先是他的属相“鸡”,然后是阿婆的属相“兔”,再到母亲、舅舅……我每天问他明天想要什么画,他想要什么,我便画给他。
经济学也旷着了,就是一股脑地画画。下午回来再自学。
 
十二月中,深圳有了好天气,刚好是深圳湾候鸟季,便带上相机,和朋友去深圳湾看鸟。
海风咸涩,却没有眼泪的味道,青空湛蓝,我拍到了一只小翠鸟,觉得很幸运。
在白鹭书吧画完画,骑上小黄,风驰电掣奔向地铁站——舅舅载着阿婆,每天中午给阿公送饭,能帮我把画稍过去。
耳机里放着lucklife的歌,这首不火,最单纯的吉他清唱,印象最深的歌词是“你不再是一个人了”。我很喜欢。
接下来的周末,我去舅舅家住了一晚,第二天去爬塘朗山,把时间都给了我的家人们。
这时我才恍然明白:家人是第一重要的存在。
 
不超一周,全国放开,核酸撤得一干二净,阳性爆发,医院停止探访。
除我以外,全家中了招,为期两周的“天选做饭人”生活开启。阿公在医院里也得了新冠,连续高烧了几天,为他的病情雪上加霜。
 
一月初,拐点到来,病例减少,医院住院部重新对外开放,我第一次获得了去探望他的权利——十二月份,都是母亲和阿婆顶着被人责骂进去的,那时的安保很严。
映入眼帘的是我的画,护工将它们贴到了墙上;阿公躺在一张病床上,张着嘴呼吸,他下巴的肌肉已经萎缩了,手臂针口红肿,手背也因打针不利而浮肿,不经意一瞥,发现他的脚板底尽是紫黑的块状斑点,难怪他天天喊疼。
小腿血液循环不畅,皮肤坏死,跟他长年尿毒症有关——每个尿毒症病人到了最后,便是这般光景,我这样想,仿佛把苦楚分给大众,自己便能欺骗自己,便能可耻地好受一点。
新冠过后,他咳嗽不停,痰也很多,时常复烧,代表他免疫力低下。
他先前钾高,医生就给他打降钾的药;而这几天见他状态不好,一测,原来是钾过低,差点威胁生命了,才给他打升钾的药。
医院这一疏忽,让他的状况继续低下。
 
我们一直对他说,你要配合治疗,你要坚强,你要相信医生,等过年了我们就接你出去。
可到头来发现,阿公大小便失禁、四肢血液循环坏死、皮肤指甲开始脱落,人已是将死之态,到家没人能照顾得了他,他也不可能如往常一般,去门诊做透析。
他回了家,就是叫苦不迭的煎熬,就是一死。
而现在在医院,还勉强能有机子维持生命,护工阿姨也对他很好,照料得他干干净净、整洁极了。
医生说,他可以出院了;而我们拒绝出院,想着让他在医院走掉,我们还能多看他几眼,他也有人照料。
 
而主治医生却一心想要他出院。
我并不知道医院有什么考核,并不知道病人在主治医生手下死去会造成什么,并不知道为什么主治医生那么想让他出院。
是床位不够吗?可这又关我们什么事,病人已在治病,床位是你们安排的。
现在的他,臀部、四肢皮肤全部坏死,五指乌黑,指甲脱落,手背、颈部肿大,下颚合不上,已是将死之态了。
我们只知道,他回去立马是个死,在这里起码还有能护工照料,他还能干净一点,我们还能再看两眼。
 
一周前,医生就是想发设法地让我们同意他出院,我们选择停止用药,阿公的意识开始渐渐不清醒了。
透析还要照常做。
像他这样的尿毒症患者,一周得做三次透析,两次门诊透析——除毒素,一次床边透析——除水分。如果患者能在门诊做透析,代表他已具有出院权利。
一次上机中,他的血压直线下落,医生不惜用两枚昂贵的血球蛋白,维持他的生命——为的就是证明他可以在门诊做透析。
主治医生告诉护工,让她不要将门诊透析的事情告诉我们,只说,他做的非常好,具备出院的条件;而护工帮我们全程录音了。
在病房里,医生查房,也多是怂恿阿公出院的对话。阿公口齿不清地对我们说,他想回家,他想出院。
一直以来,我们也是这么对他说的,努力治疗就能出院,可“出院”和“回家”是鼓励他活下去的借口,他现在回了家,只会走得更加不堪。关于他的病情,我们也未提只言片语安。
主治医生不停地打电话来,说阿公很想出院,要我们领他出院。
可这太不实际了。
她为什么就不愿意阿公在医院安安分分地离去呢?为什么急着把他赶出来呢?为什么为了证明具备出院条件,还不惜用两支血球蛋白呢?
不停吊着他的生命,只会让他越来越难受,临死之时愈发痛苦——我现在明白了,什么努力活到最后一刻是英雄之言,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所能承受的,该放弃的,就要放弃。
如果带给周围人的全是痛苦,不如早日终止。
生死无情啊……
 
昨日带着阿婆去签放弃治疗书,医生说,一定要我妈来签才可以,而且阿公现在还有意识,其实必须是他个人的意志作决定,他来摁手印才行。
医生想继续尝试治疗,继续尝试劝说我们同意出院,可我们看着床上这一副不堪入目的躯壳,已经心怀不忍了。
医生进了病房,用“肯定式疑问句”问他,廖叔,你是不是想出院?你是不是想继续做透析?是就点头。
他点头了。
我的眼泪“唰”地涌出来。
其实最令我矛盾的一点,就是如果阿公这么难受,还想继续治疗,还想继续活着,我们决定放弃治疗,这算什么?
这是一道伦理难题。
 
可终归我们还是选择放弃,舅舅来了,朝他们破口大骂,主治医生说如果你再这样,我们就报警。
舅舅说,你报警啊,你报啊!
主治医生不说话了。
——为什么不报,是畏惧,是不想招惹是非,还是她根本站不住脚跟,我想自己心里一紧有了答案。
舅舅走到阿公床边,问他认不认得出自己是谁,阿公没说话,只是睁开了眼睛。
舅舅说,爸爸,你以后的治疗都交给我,可以吗?可以就点一下头。
阿公点点头。
舅舅又确认了一遍。
阿公点点头。
这时我才知道,他只会点头了。他哪里意识清醒过!他哪里认得出我是谁!他哪里记得住事情——难怪我拿以前的画给他看,他会摆出一副没见过的样子!他再也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!他只会痛苦地张着嘴!他哪里能自己做出判断!他对我们已经印象不深了!
小说里是骗人的!电视里是骗人的!所有艺术作品都是骗人的!
哪有捧着家属的手,安安分分地说完遗言就走!
生命的最后,谁都是一具不堪入目、泥泞无比的躯壳,死亡不值得美化。
 
医生想继续治疗,我们却选择了放弃,全程录屏。
医生说,你们太无情了这样,最终的人文关怀还是要有的。
舅舅说,我们是不想治吗?我们是不关心他吗?我们真的对他很无情吗!我们把他好好送进医院,却成了WTI这个样子!都是你们弄的!
我没用,我只会站在病房外,让眼泪流进N95里,跟鼻涕糊成一团。
 
而我们一直以来信任和感恩的护工,也抹着眼泪,旁侧敲击说,哎呀……4号房的那个阿姨走了,家里人封了个1680的红包,意味一路发……
我们感恩她这几个月照顾阿公,却也意识到,原来她只是收钱办事。
真正凝聚一起的,只有血亲罢了。“家人是第一重要的存在”。
 
让他体面一点走吧。家属是这么希望的。
主治医生却为了私利,打着人文关怀的幌子,吊着他的生命,不惜使用昂贵药瓶,语言洗脑患者出院,诱惑家属同意出院。
教书者不德,从医者不良,权力者不善。
人间冷暖,不过世态炎凉;人血馒头,早就被嚼烂了。
都说以笔为剑,要揭露社会黑暗,可真要光明来临,中华民族,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……
 
我只是知道,再也回不到过去了。
我只是知道,他再也回不来了。
我只是知道,我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生死无常,又能怎样呢?我能做的,只有不要忘记,把这件事写出来,写出来,写出来……

推荐内容